白日流星

童言无忌

森太。


即使是在冬日也会有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

少年颇为散漫地躺在沙发上小憩,丝毫没有顾及到坐在办公桌前的男人将目光从成叠的文件移向他。他将书盖在脸上遮挡住透过玻璃落进来的阳光,并将一只手枕在脑袋下面,也不管昂贵的西服被压得都是褶皱。

森合上文件打量着在他办公室里毫无顾忌的少年,唇边浅浅笑意最后还是化为无声的纵容。在某些方面,他对自己的学生一向宽容得地很。

而作为男人眼中的小主角的太宰治正思索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说他盖在脸上的那本有关经济政治的著作下是一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版的言情杂志,啊对,就是那种作者用极其温柔的笔触,极尽华丽的辞藻描绘的恋爱故事。

太宰看到男女主深情告白后便再无继续看下去的意思了,除了打发时间以外,这种用来哄骗小女生的玩意某种程度上和森给他的理论书一样无聊。

太宰将手轻轻抵在书面上以防上面用作掩饰的书掉下去,他突然想起有人是那么说的,含蓄的日本人不适合像“我爱你”这样直白的情话。也许一朵花,一支舞,一句暗藏爱语的感慨会更加令人心动。

不过……

这些都与他无关,他亲爱的老师不曾教授过任何关于这方面的知识。他也不认为自己会为了谁捧出自己的真心。

他的老师很早前就是这么说的。

太宰君长大以后必然是个祸害世间的小妖怪啊。

太宰为那句话里过分的亲昵感到恶心,然而他并不加以否定。

一个拥有神亲自雕琢而出的皮囊的少年,一个即将踏入硝烟与鲜血的战场并注定坐上宝座的少年——究竟会给世界带来什么呢。

森鸥外在期待着结果的到来,他想要亲手用血水浇灌这株即将成长的幼苗,用纷争和硝烟教会他将根深植入污泥的方法。

“太宰君。”

太宰伸手将盖在自己脸上的书拉下一点露出一双鸢色的眸子,那双眼睛不像是价值连城的宝石一般透彻,稚气和成熟交相混杂,还透着点难以察觉的厌恶。他的视线自森微扬的唇角移开,飘忽着移向窗外湛蓝的天空。

“太宰君,想出去玩么?”

“……您是终于因为被爱丽丝小姐拒绝的次数太多过于难过所以导致神志不清了么?”

太宰移回视线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为了辨别森话底下的意思究竟是什么,许久他才轻飘飘地回了一句嘲讽,“出去玩”虽然对于小孩子来说无可厚非,但绝对不在太宰所有的选项之内,他有的无非是看不完的书籍和令人生厌的枯燥课业。他顿了顿虽是没把森的话放在心上,却依旧抱了点希望地开口问道。

“我想去学校走走也可以么?”

意料之外得到的是森的肯定回答。

太宰曾和森提过这件事,太宰在来到港黑以后便都是由森请来的私人教师辅导,有的时候他也会自己给太宰上两节课,不过太宰对那些枯燥深奥的战术理论和晦涩难懂的哲学并没有什么兴趣。

再怎么样太宰也不过还是个孩子,他对自己本应该走的那条路充满了好奇,说是孩子气的要求也不过分。于是他便在理论课结束后小心翼翼地支着头看着森,他想了许久没头没尾地冒出来一句。

“森先生,人可是群居动物哦。”

森翻看着手里太宰交给他的报告抬头带点探寻意味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沉默带来的尴尬让太宰有点坐不住。那时候的他还没学会如何油嘴滑舌讨人欢心,他清楚地知道森在等他继续讲下去,于是他抿了抿唇舍弃了刚刚那个蹩脚的借口。

“我是说,我想去学校。”

他盯着森的表情停顿了片刻很自觉地补充道到:。

“去学校看看。”

“不行哦——”

没有理由,甚至连一点解释也没有。森拒绝的时候连目光都未曾投向那少年,他将手里的报告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意料之外地看到了那页纸的空白处写了一个“小气”,然后用钢笔打了一个圈。他轻轻笑了笑合上报告将它放在一边才抬头去看太宰。

“既然太宰君早就知道了结果,就不要明知故问了。”

太宰“嘁”了一声,他所有用以回嘴的话都在跌进森深邃的目光中后消散在喉咙口,他只好无可奈何地,不甘地,但又非常听话地把这件事忘记了。在那个时候,森代表的便是上位者的权威,他无法反抗。

正当太宰还在想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的时候,盖在他脸上用作掩饰的那本书顺着他头微侧的方向滑了下去,连给他补救的机会都没有,两本书便相继砸在了地上,连带着这太宰讨厌的理论和刚刚他所有看过的那些烂俗小说的内容一起被遗忘在了脑后。

他顿了顿动作像是做了坏事被发现的孩子,不过某种意义上他确实是的,太宰装作不经意地侧过头趁机偷偷瞥了一眼坐在桌前的森,见那人依旧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便也无所谓地坐起身,丝毫没有隐瞒意思地将地上的书拾起来扔在桌子上。

“您说真的么。”

孩子兴起的时候总会带点不成熟的气息,太宰连皮鞋都懒得穿,干脆就这样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走到森的办公桌前。

“当然。”

森是这么回答的,他敛起眸子里锐利的光芒摆出一副为学生着想的善解人意的导师模样,成功地收获了少年眸子中闪烁的光。

彼时的太宰,还没有向着无底的深渊坠落下去,他眸子里的光尚且算得上是少年未夭折的信仰,还未像日后羽翼渐丰的“史上最年轻的干部”眸中的火焰那样逐渐黯淡,熄灭,冷却。

不过——总会有那一天的。

森这么想到。

森向来说到做到,他带太宰去了横滨市区的一所公立学校,是一所高中,自然,森是不会无聊到带太宰去小学或是初中的,毕竟太宰远比他的同龄人要聪明得多。

太宰跟着森走进这相对于他来说颇为陌生的地方,他往周围张望了一番看见了教学楼的栏杆处倚着几个比自己要年长的学生,也许是在谈论课堂的内容或是讨论某个老师的八卦,也有少许注意到森和太宰的女孩子兴致盎然地叽叽喳喳说着什么,末了以一番哄笑散开。

太宰默然,波澜不惊地扫过这些他曾为之向往的场景然后淡漠地收回视线望向走在自己面前的森,他突然感到了不知所措,就像是孩子突然得到了期盼许久的玩具,可到了手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如何才能从中得到乐趣。他希望自己的导师,自己的上司能够告诉他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清楚地明白,这里不适合自己。然而他望见的只是森脸侧微垂的发丝。

他们沿着校内的河道往前走,阳光透过稀稀落落的枝叶,在灰黑色的水泥地上铺上了一层暖色。

“太宰君觉得怎么样。”

森蓦地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一直都默默无言的少年,这差点儿让跟在后面心不在焉的太宰撞在他身上。太宰退后两步视线再一次扫过周围安静祥和的环境,他将手枕在脑袋后面微微后仰去看森,末了又敛下眸子,他说。

“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有趣。”

又是这句回答其实还算在森的意料之中。似乎什么事情都无法激起太宰的兴趣,从以前开始便是这样。第一次教授给他经济学理论的时候,第一次教他使用枪支的时候,他都是那副兴致缺缺的样子。或许这孩子本就不是人间的合理存在,他更像是上帝完美的杰作,那颗空荡荡的心像是封锁的一个禁区,大概无人可以触及。

可惜如今他终究落了尘世。

于是没有人说话了,只有偶尔微风拂过树枝的声音,他们继续沿着落满阳光的水泥路往前走。这段路安静而祥和,这里的安静不像是森办公室里除了暖气声音以外仿佛连空气都是静止的那般死寂,即使是冬日,这里也处处充满着生的味道,到处都是——太过安逸了,甚至让人在恍惚之间觉得黑手党的灰暗和暴力只是一场梦,一个没有结局的梦,也许他们本应在此。这让太宰本能地升起一股厌恶。

上课铃响了,惊醒了太宰那场荒诞不经的梦,他和森转过转角随着奔跑向教室的几个学生往教学楼走去。匆匆跑过的一个学生不小心把太宰撞得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才稳住身子,却只是回过头喊了一声“抱歉”就在楼梯上消失了影子。

他们走过安静的教室,太宰看着里面或是认真听讲或是正在走神的学生,许久也找不到一个和他类似的影子,他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直到教室里的几个学生转过头盯着他看的时候才走过几步躲到森的身后。

“森先生,我们走吧。”

匆匆忙忙地,他直接拉起森的手就往离开的方向走,森似乎早已意料到了,不慌不忙地,也不问理由就带着他离开了,走出校门的时候,他轻轻拍了拍太宰的肩膀,笑着说。

“你要告别这里了,太宰君。”

坐到车上太宰打开车窗将头搁在窗户边看着窗外移动的景色思索着森刚刚那句话的意思。他从未在学校生活过,只能算得上是匆匆一瞥,何来告别之说。至此他不免有些烦躁,森总是喜欢在这种事情上打哑迷。冷风窜进狭小的空间让他不免觉得还是有些冷,于是他关上了车窗,这时他才发现这并非是通往港黑的方向。

“我们要去哪里么?”

“剧院。”

森是这么回答的,太宰沉默了一会没再多问什么,有些时候森也会带自己去看音乐剧或是演奏会之类的。比起闷在港黑总要好得多,虽说是带自己出来玩但是反正自己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可等他到了剧院才发现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几个穿着华美和服精心打扮过的年轻女子踩着铺在地上的红地毯匆匆忙忙地往里面走去。这像是个隆重的仪式,一些干涩的词汇撞进他的脑袋然后被一一剔除。

“是成人式哦。”

森牵起他的手拉着他走上红地毯,走进剧院。太宰默默地在心底念了两遍,这个词陌生得像是不存在于太宰治的那本沾满了污泥的词典中。成人仪式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成人又究竟是什么呢?于太宰来说,成人的概念是很模糊的,法律上规定的“年满二十岁”这种机械的条条框框对于黑手党来说并没有任何意义,只不过是一纸条文的脆弱概念,仅凭暴力便可完全摧毁。

森在大厅将准备好的参观证递给服务人员之后才带着太宰往里面走。太宰这才发现,这或许才是森真正要带他来的地方,这是一场精心计划的游玩也说不定。

他们推开大厅的门,里面挤挤挨挨坐满了人,台上似乎是领导在发话。森牵着太宰往后走直至最后才找到了几个空位置坐下。美好事物总是容易引起关注的,要说的话森和太宰大概算是容易引起注意的一类,自刚刚走进来开始便不断有目光汇聚而来。太宰对此熟视无睹,他扫过这一排同他们一样的参观者,又将视线移到前一排的成年人,触及到几个回过头来偷偷看他的女子,他熟练地捻起一个带点孩子气的笑容,还不忘朝她们眨眨左眼,于是便收获了她们低声的惊呼和类似于“好可爱!”这样的评价。

当前面的女子转回过头去不再关注自己的时候太宰也差不多玩厌了,耳边陌生的声音讲述的道理在他看来无聊又无用,他侧过头瞥了一眼坐在他边上的森,至此为止,他看不出这个无聊的成人仪式有任何的价值,也不知道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又开口问了。

“您想要给我看什么呢?”

“只是带太宰君出来玩而已,既然有这样的活动不如趁机观摩一下。”

伪善的回答,太宰在心底默默反驳了一句抬头去看台上的人,可是众多年长的人遮住了他的视线,就算是坐直了身子抬起下巴也只能堪堪看到几个模糊的影子。无奈之下他只好微微站起身子,终于看清了台上的人,几个领导和一个像是代表的年轻人,之后大概也都是这些人无聊的发言而已。

“太宰君,需要坐到我膝盖上来么。”

森看着太宰这副颇为辛苦地翘首以望的样子笑出了声,似乎是出于好意地开口询问,就像家长会对自己的孩子说的那样。得到的回答自然不可能是普通孩子软糯乖顺的肯定或是点头,而是少年故作老成的一声“不需要”。森笑笑不再多言,他的太宰君像是在座所有的成年人一样,在接受着成熟。所谓的成熟,不过就是不断地交出与生俱来的美好元素和纯洁品质,去交换成人世界的某种逻辑,某种生存策略和使用技巧。懵懂的天使有一天会开始厌恶自己口袋里的宝石,反倒羡慕起巫婆手中的玻璃球了。

他的太宰君呀,会比谁都先一步接受成熟,走向成人吧。

仪式上的代表发言依旧在继续,太宰靠在椅背上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偶尔回过神来听上两句慷慨激昂的发言,就当借以打发时间好了。他竟是在冗长的发言之中渐渐起了困意,他揉了揉眼睛转过头打量周围的人,有一本正经的人,也有同他一样昏昏欲睡的人。

说到底这种集体的成人礼有什么好处么。该成熟的人早就成熟了,而未成熟的人依旧还有好长的路要走。

太宰忽地醒悟过来,是的,就是这个了。森想告诉他的无非就是这种东西,自然他可没有什么所谓的时间来等待自己成熟,森大抵只是想要让自己知道理论课的时间结束了,是时候真刀真枪地做一个“成年人”了。

真是过分啊,明明离自己成年还有好久好久。

“森先生,等我到二十岁的时候,您也会给我办成人式么。”

他很有分寸地说着“二十岁”,而非所谓的成人,那实在是太过暧昧不清。森看上去有些意外,他显然没想到自己的学生会对一个外表的形式感兴趣,不过一个物质形式的奖励也无可厚非。况且到那时候,现在躺在病床上的老首领怕是已经寿终正寝了,森肯定那个时候的自己必然有权力给太宰准备这样一个并不过分的“成人礼物”。于是他笑着点点头许下了自己的承诺。

“就给太宰君办一个盛大的生日宴好了。”

是啊,是生日宴,而非成人礼。所谓的成人,实在是太过暧昧不清了。

“好了太宰君,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去主场了。”

掌声涌动送走了无趣的大人迎来了宣誓的年轻人代表的时候,森突然站起来拉着太宰往礼堂的后门口走去。太宰一边往前走一边回过头看了一眼纷纷站起来宣誓的人后便跟着森推开门走了出去,将宣誓的声音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直到太宰到了森所说的主场,他才明白,刚刚不过是去游乐园走了一遭罢了。

璀璨的水晶灯,铺着白色桌布的长餐桌,堆叠而起的香槟塔,一场标准的上流社会才会有的酒会。太宰安静地跟在森的身后看着森笑着和其他商人、,政治家或是社会名流寒暄,必要时候再向对方附赠一个乖巧的笑容或是陪对方的千金小姐跳一支舞。

他搂着面前可人的小姐踩着悠扬的乐曲声迈动着步子,视线在身边擦肩而过的成年人身上停留几秒再度回到面前的少女身上。他想着其他正在跳舞的人又是什么样的关系呢。朋友,恋人,爱人,亦或是像他一样的一面之缘?他忽地想起今天在森的办公室偷看的那本杂志里的烂俗小说里相爱的人在舞池里相拥,就像拥抱着整个世界一样。现在看来,多少有点讽刺的意思。

一曲舞毕,他收回自己游离的神思礼貌地向面前的少女寒暄了几句后才离开往这栋别墅的楼上走去,他来这里的目的并非是享受这个舞会而是像自己所想的那样向“成人”迈去——完成他的第一个任务。

来到这里之前森在汽车上大致给他讲了一遍任务并把任务相关的资料给他看过了,这是一个谈判任务。起因是横滨最新崛起的一个地方势力的非法集团也想在这块土地上分得一杯羹,在与黑手党发生多次小范围的武装冲突之后以后对方决定以谈判的方式和平解决这个问题。不过就目前派太宰去解决这个问题这种处理方式,怕是连森都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然而森给他布置的任务却是和平解决这件事情让对方签下黑手党定制的条款。把这件事情交给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子明显是强人所难。

太宰坐在谈判室内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番房间内是否有什么机关,除了中间的谈判桌并没有再摆放什么其他的东西。对方也只带了两个部下,似乎……是带了枪支的。太宰冷眼扫过对方的几个人,那样的站姿无疑是最容易拿出隐藏着的枪,同时也最不容易被发现的。他悄悄收回自己视线的同时偷偷瞥了一眼角落里的监控摄像头又看向对方派出的人,虽是一副礼貌的样子,那眼底的嘲弄和不屑却是一点都不知收敛。

至此太宰稍稍察觉到了,如果说任务目标是通过和平方式来让对方签下黑手党的条款的话,恐怕成功几率微乎其微,初次任务就是这样棘手的事情,该说不愧是森的作风么。

然而谈判意料之外的地顺利,有的条款只是稍微协商了一下对方便同意了,并没有预料之中的争执和争锋相对,对方将签过字的文件摆到太宰的面前,只要再由他签字这场谈判就算是圆满完成了。

然而太宰总觉得有一股淡淡的违和感,实在是太过顺利了。他一边打开文件接过部下递过来的钢笔一边思索过程中让他感到怪异的地方。对方眼底的嚣张和面上的恭敬,为条约中根本不重要的条款商讨,顺利得不可思议的过程。这些东西像是电影的慢镜头一遍一遍地在他脑海中回放。

钢笔笔迹触及纸张留下一个黑色的污点,太宰便浑身一凛没再继续签下去,抵在后脑勺的冰冷铁器明显带着威胁和逼迫的意思,他缓缓放下手里的钢笔举起双手,抬头对上面前的男人愈发张扬的笑容。

既没有听见自己身后有任何声响,对方的人又没有少,那么站在自己身后拿枪抵着自己脑袋的人应该是黑手党的部下才对……因为黑手党对叛徒的严苛的报复和打击的政策,黑手党鲜少会有叛徒出现,总不会这么倒霉第一次就碰到两个吧。

“能请您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么。”

太宰抿了抿干涩的唇开口,他感觉到自己额头上沁出了薄薄的一层冷汗。人在面临死亡的时候会变得失去理智和冷静,更何况是一个孩子,以往被教导的那些应急方法都被遗忘在了脑后。被枪指着脑袋的感觉非常不好,若是一不小心可能就丢了性命,况且这种死法实在是太过难看了。

平日里敏捷的思维像是被扯进了深海,一切都变得迟钝起来。然而这与其说是在害怕死亡不如说是害怕失败,他厌恶在森的面前露出自己的软弱。没有哪个被自己的制作者称为完美的产品会想要辜负这个头衔的。

这也算是任务过程中的突发情况了,在太宰看来只有两种情况,最坏的情况是他的确倒霉地带了两个叛徒过来谈判,较好的情况也不过是身后的人假装背叛自己。他轻轻舒了口气让自己放松下心情调整自己的呼吸频率,让自己放松下心情。

“还不明白么?黑手党究竟派了些什么人来啊,你的部下背叛你了哦小朋友。我们本来就没有要与你们谈判的意思,抓住了来谈判的干部要袭击黑手党的话也会轻松很多吧,虽然没想到会派了你这个小鬼来,不过和你一起来的那个男人是干部吧,抓住他就够了,至于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男人踱着慢悠悠的步子走到太宰的面前,他从口袋里取了支香烟出来点燃,袅袅青烟从他口中呼出,像是在横滨的不知处悄悄点燃的狼烟。烟味让太宰不由得侧过脑袋轻咳了两声,却也让他镇静了下来,他想到了森身上偶尔会嗅到的淡淡的烟草味。如果说他刚刚很紧张的话,现在已经放松下来了,这还得多亏了这个男人。

愚蠢。

凶恶的小兽就算再怎么幼小都会露出自己凶猛的一面,太宰突然嗤出一声冷笑,他直直对上男人的视线鸢色的眸底像是聚拢而来的烟雾朦胧不清。

“下午的时候我才参加了成人仪式哦——真是遗憾。”

男人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他被这突然而来的威严感和莫名其妙的话语震慑住了。他将手里的烟头丢掉地上狠狠地踩了一脚碾灭了零星的亮红色,很明显地连起码的镇静都被一句话轻轻松松地挑破了,这便是失败的第一步啊。

“开枪!”

“开枪!”

少年尚且稚嫩的声音猛地盖过男人慌张的命令,在太宰看来这是一场赌博,赌上自己的生命和前程的游戏。然后——敲响反击的第一声枪声炸响在他的耳侧,除了近乎沸腾的鲜血和迫近生命终点的窒息感窜上心头以外,并没有任何疼痛。

他赌赢了。

短暂的耳鸣过后,太宰轻喘着气闭上眼睛稍做休息以后抬手擦去面上溅落的鲜血将粘稠的液体抹成一片殷红。冷汗浸湿了薄薄的衬衫他却依旧觉得很热很热,待到血管里的血渐渐冷却下来的时候他才抬头扫视着一片狼藉的谈判室,目光在男人尚处于惊愕的脸庞上停顿片刻后淡然移开,也只是在心底默默的留下了“不自量力”的轻嘲。

“太宰大人,抱歉让您受惊了,请问是否有受伤?”

刚刚拿枪指着自己的部下恭恭敬敬的开口询问,太宰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没事的同时也不想再问什么,这件事很明显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而罪魁祸首怕是那个在汽车上笑着给自己布置下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的森。

这真是足以堪称糟糕的第一次任务。

他盯着地上蔓延漫延开来的血迹有些晃神,他的“成年礼”大概到此为止了。没有激动人心的鼓舞,没有信誓旦旦的宣言,留给他的只是满室阴暗和血腥。

他起身踩过那滩血水跨过尚带余温的尸体,过了半程谈判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看清来者以后太宰放下了戒备,似乎也没有什么好掩饰的,再不然这么几个尸体躺在地上总不见得森看不见,于是太宰往旁边站了站没有说话的意思。森的脸上不带半点惊讶或是生气,依旧是来时那样云淡风轻的笑容。他脱下身上的西装将它披在太宰的肩膀上为其遮掩身上的血迹,又用足以称之为温柔的动作擦去太宰脸上残留的嫣红。

“太宰君是什么时候知道他们两个只是为了让对方上钩而派出的卧底。”

“刚刚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森失笑,他看着太宰拉了拉那件宽大的外套微微撇了撇嘴一副生闷气的样子。他解决了试图抓捕他的人坐在监控室看完了这场谈判的全程,不得不承认太宰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这个任务其实是只要剿清这些人就好了,他之所以给太宰下达那样的命令也不过是为了考验他而已,毕竟就算这个少年以后将坐镇战场后方下达命令,但是优秀的将领往往是从战场厮杀中走过来的,不真正亲自上一回战场也没有意义。即使那个时候太宰没有想到这个地步,部下也照样会杀掉对方保护他的安全,但至此看来结果令人非常满意。

“那太宰君为什么会这么想。”

“这两个人很面生,不是森先生的直属部下。我也不觉得您会那么轻易地就被抓住。况且您布置的任务和实际情况相差太多,这不可能是意外。”

太宰抬起头朝他笑笑,丝毫看不出刚刚还因为这件事惊慌失措的那个影子,森也回以一个了然的微笑,轻轻揉了揉太宰柔软的头发任由不服帖的发丝勾住他的手指,末了轻声道了一句“恭喜太宰君成为黑手党的正式成员”作为奖励。

正式成员这个词的分量究竟有多重太宰怕是掂量不清的,就像是日后那个“最年轻干部”一样沉重地冠在他的头顶。

森最后又派遣那两个部下去别墅里再巡查一遍看有没有漏掉任务目标,这任务才算大概收了尾。接着便让太宰同他一起回去,才刚刚转过身他便感觉到自己的衬衣被人拉住了,他回过头看着才到自己腰间的孩子笑着开口。

“还有什么事情么太宰君。”

回答他的是一阵沉默,房间内安安静静的唯有两个人浅浅的呼吸,别墅大厅的悠扬乐曲声被隔绝在了厚重的水泥之后,这里就像是个孤独的岛屿。水晶吊灯璀璨的光把太宰的眼眸照亮了,灯光直抵眸底,所有罪孽都无处躲藏,可那眼底的感情也一同曝露在森的目光之下。

太宰放下手侧过头看了一眼地上惹眼的红,敛起眸子盯着森的鞋尖,他的话几乎已经到了舌尖,他想问森为什么要给自己这样一个任务,也想问森为什么要带自己去看所谓的成人仪式,可这些到了最后他只是轻轻地落出一句。

“我能请您跳支舞么?”

如果在您的眼中,这件事是成人的一个标志,那么可否允许我也给自己定下一个标准呢。就当是在我踏进这被业火包围的无尽地狱之前垂下的蛛丝,就当是我迈向成人之际您赠予的礼物,如果可以的话——

我想请您跳支舞。

太宰仰着头看着森,他在自己的老师的脸上看见了从未见过的愕然,尽管那快得一闪而逝,随后便轻易地被人敛入一如往常的笑容之中。他的老师大概从未想过自己会面对这样一个无厘头的问题。

他看见森抬起了手,然而并没有停在应该停的位置,那只手最终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等太宰君长大以后才适合和我跳舞。”

言下之意究竟是什么呢,这句话就和他以往布置课业时所说的“全权交给太宰君”一样暧昧不清,背后是接受还是拒绝都无人知晓,徒留少年一人揣着心思百转千回。

太宰依旧仰着头看着森,森却不再看着太宰了,他收回手淡然地道了一句“该走了”便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去,他的脚步依旧不慌不忙,依旧只是留给太宰一个凉薄的影子。

他的老师依旧不是个好老师,一方面逼迫他走向成长,另一方面却用成长来糊弄他。然而无可奈何的是他只能匆匆忙忙跟上森的脚步,紧紧抓着身上那件宽大的西装走出那个满是血腥气味的房间。

他随着森从不起眼的楼梯下了楼,悠扬的乐曲声像是为了恭贺他的晋升,可他却找不到可以一同庆祝的舞伴。

后来啊,太宰踩着那温热的血一路往前走,而这件事不过是被当成了一件小插曲深埋在污泥之中。森没有看错,亲自从战场走回来的孩子自然不会让他失望。

老首领不幸逝世的那一晚,月亮很亮很亮,他漠然地站在一边看着森手起刀落,那首领的王冠便冠在了他头上。

他在森的目光中走近他,如同一年前森给他擦去脸上的血渍一样温柔地替森擦去了面上的血迹,那血浸润了纸巾,几乎把他的手指给烫到了。他当然知道,老首领的死代表着什么。愈是这么想他便愈发觉得手指上沾染的血迹是那么的烫,那么的烫。

月光把森的影子勾勒出来,连他眼眸里的阴狠都清清楚楚,太宰沉默了很久,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最后只憋出一句轻飘飘的“恭喜森先生成为新任首领”。

他渐渐忙碌起来,森交给他的一小块产业,每个月按时布置下来的任务,偶尔在夜半时分加急送来的文件,少年长高了,他不再像孩童时期一样呆在森的办公室一呆就是一天,他有更多的地方要去了。鸟儿的翅膀日渐丰满,他扑腾着想要开始往外飞了。

太宰偶尔还会想起自己的第一次任务,他有时候也会期待自己二十岁的生日宴。他等啊等,等来了织田作的血漫到他的脚下,夕阳像是火一样把他自己也点燃了。

他想逃,可他逃得的掉么。

织田作死后,所有人都在忙着处理这件事的后续,只有他分配到的任务少之又少,就像在明面上催促着他——你可以走啦。

那天半夜他坐在港黑总部的一栋楼的楼顶,趴在栏杆上看着横滨的灯火辉煌。黑色的大衣被扔在了地上,夜风吹过他身上的那件沾了织田作的血迹的衬衣,把血腥味都带走了。

他干脆坐了下来将头靠在栏杆上,从他的位置可以看到港黑最高的那栋主楼还有几层留了灯,其中一层是森的办公室。大概森和几位干部正忙着处理这件事的后续,也可能是开了瓶酒庆祝这件事的落幕。

是啊,这时候应该要喝酒,喝到烂醉如泥,躺一宿后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多好啊。太宰这么想着抬手附上自己的右眼,凉凉的没有温度。他突然站起身捡起自己的外套从口袋里取出手机去打那个人的电话。

漫长到让太宰险些挂断电话的提示音过后,那边传来了森的声音,听得不真切。

“没想到这个时候太宰君还会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么。”

质问和怨言涌到喉咙口被人一句公事公办的问话噎了下去。这个人总是这样,似乎什么都可以当成任务一样完成,他的感情隔在一层毛玻璃之后,雾蒙蒙的,太宰从未看清过。他轻轻踢了踢栏杆倚在栏杆上沉默了一会儿笑着开口了。他和森讲从港黑楼顶看出去的景色斑斓,和森讲今晚的月色朦胧,也和森讲他的自杀美学。

他胡言乱语了许久,一口一个“森先生”地喊,似乎毕生都不会再有机会这么说了。森似乎也没有打断他的意思,就这样安静地听着太宰自顾自地说了十多分钟。

能讲的都讲了,混乱的大脑里再也找不出什么可以说的了,然后他终于安静了下来,太宰倚靠在栏杆上看着黑沉沉的夜色,看不见月亮,星星也若有若无。

“往后的生日宴,我能请您跳支舞么?”

再过两年,再过两年……他就要成年了啊。

“那可是太宰君的主场。”

依旧是暧昧不清的回答,太宰轻轻地嗯了一声任由自己的回答飘散在风里,他趴在栏杆上用手指敲着栏杆,任由远处的霓虹灯迷了他的眼。接着便是长久的沉默,最后森道了句“晚安”先挂断了电话。

他终究没等到生日宴的那天,那天晚上,他逃走了,匆匆收拾完东西就走了。

于是衬衣上的血迹洗白了,履历洗白了,连身份都洗白了。当他真正成年的时候,他金盆洗手不干了。

那一天他去参加了自己的成人礼,穿着森送给他的那件大衣,他想,既然森那么的地期待着他的成年,就当是在走后给自己的不成熟画一个圆满的句号。可他依旧是在成人式的一半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他总是觉得在某一个位置上,森也许就坐在那里看着他。

那段过往被深埋入深渊之中,只有在偶尔的睡梦之中太宰才会想起来。此刻当他在信的最后写下“武装侦探社 太宰治”的时候他才恍惚地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他将这封共同庆祝打败组合的邀请信折好塞进信封里,在信封上写好地址和收件人。他盯着那个名字看了片刻,一撇一捺,尽是那个人的痕迹。他用指尖摩挲了两下笔迹将其丢给了坐在自己对面的国木田便不再管这件事。

他起身往外走。

森先生您还欠我一支舞,不知道是不是被您当作儿童的玩笑话忘记了。可我自那以后走过九个春秋,想得多,忘得多,却记了句等不到头的含糊回答。

那年您轻轻一推渴望我去到成年人的世界,却独留我一个人在坎坷的小道踟蹰前行。那条路好长好长,我只望见您愈走愈远的影子。

所以啊。

我至今还是个孩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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